榕城是典型的北方沿海城市,俗有水養人的稱號。
這兒的晚秋屬於不明不顯,悶熱的夏意和冬日的冷冽都能擠在同一天出現。
月今殊站在蓁山山腳下時,正是烈陽高照,空氣拉著絲兒似的扯出幾分黏膩。
蓁山屬於不完全開發的地帶,周邊算得上荒涼,甚是沒什麼小攤小販。
山頂的法鑾寺同是人煙寥寥,歸總下來這不是一個旅遊玩樂會選擇的地方,也並不特意對外開放,沒什麼網絡營銷,也沒什麼香灰手串,禦守香囊。
僅是在此供養神佛的僧侶,算來算去,也就一個手能數的過來。
秉承著來者即緣,不做什麼“請”的買賣,也沒什麼富商捐助,外表也就跟不上華麗,算是挺破敗的了,全靠上麵的扶持和不多的香火錢庇著,但講起來,這座廟早些年前也挺邪乎的,像極了榕城的鎮山神,說頭很多,哪怕這兒地最終成了人走茶涼的空舍,多半也會留下這些朽木,不會挪清。
這麼多年其實沒太多變化,這座山及山頂的廟沒那麼多名聲,至於說頭,也就是口口相傳的老話,人傳人也就在這小地方散了去了。
近幾年就更是幾乎沒有什麼人,會特意為此遠道而來。
榕城屬丘陵地帶,蓁山不算高,但路又歪又扭實在不好走。
人能踏的地方都是十來年前的老路,石頭堆砌出的小道和人走多就自然而然形成的分叉口,陡的厲害的地方也不是沒有,廟也冷清,一年也來不上幾個人,遠不及京市和西州傳出花樣的佛寺廟宇。
暖光普渡,月今殊彎腰把一兜水果放在腳邊,順著光仰起頭,捋了捋碎須,用腕上的佛珠挽了兩圈頭發。
她今天穿著適宜,一襲快到腳跟的高支苧麻長裙,內裡搭配著同布料的闊腿褲,衣外套著件過膝棉麻的開衫,通身整體是泛著暗調灰的草木染。
比起大牌名貨,月今殊對這類衣服有種彆樣的偏愛,是她最近的心頭好。
開衫的邊角是特意做舊毛邊的設計,襯得她整個人更為清冷隨性。
衣服裡外都有大口袋,分彆裝著三摞捆好的紅鈔和幾許的零錢。
她沒拿手機和包,提前打過電話約好了後續去墓地的花,並確定大概的時間和存放取物地點,其外這裡也沒什麼需要聯係的人和事,一天的行程安排都是有目的性的,拿著多餘的東西簡直就是包袱,累贅,還很打擾她的情緒。
高乾的刺槐枝,依偎著五角楓樹伸張的臂彎,交疊著搭出錯落的陰影。金紅橙黃的樹葉隨微涼的風,簌簌而落。
那兜水果圈在月今殊手腕上,她看了看來時的路,眉眼平靜如水,心懷虔誠。
三步一拜,五步一叩首。
這是還她的願,也是還她的債。
那年那天,月今殊十七歲,雨來的很急,下的很大。
是她十八歲生日的前一天。
那些日子連續的變故,讓她措手不及的慌亂又迷茫。
悲傷和痛苦都被阻在心裡,她當時不知道要做什麼,也不知道要說什麼,甚至都不知道自己在想什麼,像是什麼都忘了,更像是被困住了……
數不清她跪的第幾次,豆大的雨水是突然落下的,那時月今殊身邊正是竹林。
蒸騰的雨霧晃得她眼前一片幽暗的綠,她想著十七歲的自己,低下頭繼續走。
山階濕滑,小羊皮鞋落腳的地方都是泥濘的坑窪。
腳邊濺起的雨珠,像是天神奏樂的狂歡。
路一段好走,一段難爬。
叩首還願講究心誠,這是月今殊當時許下那一個個貪心願望的承諾。
她跪的每一下都是結結實實的,動作不敷衍也不快,她一步一步的走,一次一次的跪,心緒不免揪成一團。
淅瀝的雨打落林葉,竹梗在風中自由搖曳。
一路很靜,她能聽見雨,能聽見自然的聲音,也能聽見自己砰砰的心跳。
過了半山腰,月今殊跪下的那刻,落腳踩空,膝蓋重重地磕在台沿兒上,手掌心也紅了一片。
吃痛的瞬間,雨水混進眼睛,從她的麵頰流了下來。
滾燙的溫度讓她覺得羞恥,突進的回憶讓她瞬然失味。
她順勢弓腰磕頭,接著緩力起身,腳步沒停。
再往前走不遠,能見到湍急的河流和壞掉的秋千,裴暃途在那兒給她用手洗過鞋底。
那是她人生第一雙小白鞋,不過後來還是臟的不像樣了。
河流再往前,有涼亭。
也是很久遠古老的建築了,沾了那一陣說法興起的光,據說是有人得償所願,出錢翻修加固的,她不太清楚,那都是她沒出生以前的事了,早就被傳了幾百個版本都無法考究了。
涼亭的漆皮都被圈圈纏繞的爬山虎覆住,而它的莖藤環抱著朵朵豔紅嬌嫩的薔薇花。
裴暃途在那兒,依著石桌,抽了人生第一支煙。
他那時候額間垂眼的發絲都在滴著水,雙眸晦澀難懂,拿著煙的那隻手格外好看。
透著飄渺的餘煙,裴暃途的手挑起她手腕上的珠串,直直對視的問她,“就那麼喜歡?”
月今殊那時候是怎麼回的,她頭一次沒接上他的話。
她搞得清楚,他是在問她,“就那麼喜歡枕槐安?”
或是再問她,“枕槐安重要,還是我重要。”
這兩句話意思也沒差,賭氣幼稚的很,全看她怎麼理解了。
但當時的她不知道怎麼答,更不知道怎麼說。
隻知道幾年過去,依然還是記得那天的滋味。雙眼脹痛著,嘴裡都是苦的,膝蓋的血不流了,心臟是揪著的,胸腔是窒息的,他看她的眼神,她是不明白的。
這兩年她好過,也不好過。紅極一時行大運,但沒貴人支撐,隻能一個跟頭一個跟頭的摔。
金主的光輝是很大的,起碼在她現在所處的地位和圈子裡,她按理說不得不攀。
實力外的嫉妒心,明裡暗裡的不再少數,當麵捅刀子更沒得數,她兩手空空又有什麼資本還呢。
實話講,她覺得自己挺沒本事的,但也隻能咬著牙死死抗著。
對她來說,好活賴活都是活,努努力儘儘力。
活一天,她的背就是挺的,氣就是硬的。裝也是要裝出來的。
幾年來壓抑的情緒和回憶裡的痛苦都趕著往她腦子裡鑽。
她沒由得扯開嘴角,仰起頭酸澀的笑。
離寺廟幾步之遙的路難走的多,甚至算不上路,隻是被踏過不長草的斜坡。
山階的血痕被衝刷了個遍。
廟外坐落著她識不上來的佛尊,有的稱不上莊嚴,而是怪異、猙獰,也有的眼瞼低垂,憨厚笑眼,甚是有的悲憫、威嚴、或令人心寒膽戰。
多數不知該形容是佛是鬼,是神是仙。
他們坐落不均,藏匿進竹林中,前山頭隨處可見。
佛與佛之間有一條粗長的,相互連接的鐵鎖鏈,有的拴在脖子上,也有的是捆在腳腕,或是手臂,是腰、是法物、頭冠、神態不一的坐騎、嘶吼的獠牙等等,不論距離多遠,都被鏈條束縛住,糾纏著,壓抑著。
鏈子上隨處係著紅條條,那是來過的人寫下綁上的祈福帶,有些字跡都褪化了,隻剩被風雪啃食過的破布片。
雨霧中,她難過的眉眼,神見猶憐。
月今殊伸手附在鏈子上,嘩啦啦的響。
知道真相的那天,她隻是顫抖著手去摸兜裡的煙,連打火機都沒摸到的她,淚從眼尾一個勁往下墜,裴暃途低下頭捧著她的臉,一點點的擦去流不儘的眼淚,把她圈在懷裡,去吻她發顫的唇,感受著她鹹澀發苦的眼淚。
而她心裡想的是另一位少年。
網絡輿論的風波起來後,她沒做什麼解釋,而是很難得的,做作的發了一張配圖的微博。
雖然那條微博的評論區吵的罵的咒的水深火熱,但她覺得上個熱搜也不錯。
文案是:她曾憧憬黎明的光又難舍去霧冬的霜。
配圖畫質不高。
是她知道真相的第二天,她坐在裴暃途摩托車後座上,含著煙撐著腿,吊兒郎當拍的一張模糊的公路海景。
沒有月亮,也沒有太陽,隻有公路圍欄,薄霧中起伏濃黑的海麵,和洶湧覆弄礁石的海水沫子。
和這張照片相同地點的共有不到十張。其餘是她的私藏。
這些剩下的除了海水泡沫,防護鏈、石頭墩,也就是多了幾張左上角入鏡傾斜的黑傘,和攝像頭反轉移位,主人公含情的雙眼和熱吻。
雨下小了。
月今殊伸手去捧雨水,胡亂的蹭了蹭被泥汙浸染的衣擺。
濕紅的膝蓋像極了那年,倒真是還願。
她對神佛抱有敬畏心,到不是很迷信的人,也不太懂得禮數,但在所知範圍內抱有尊重。畢竟是了了她的願。
場景太過似曾相識,一路總感覺有什麼變了,又感覺一如當日的沒變。
沉悶地“支呀”聲——
大院的門被從裡推開。
月今殊遲疑的蹙眉抬頭,長袍的老僧意料之中的望著她看。
兩兩相望,老僧朝她鞠躬。
一隻帶著鈴鐺的黑貓躍到她腳邊,來回蹭著,轉著彎兒的撒嬌。
側門進出。
月今殊右腳踏過門檻,大院上香,清雨下寥寥迷煙。
她擦淨手上汙漬,請了三柱清香,在燭火台前持平點燃,火燒的正旺。
指尖交替地握住香杆,拇指相抵,眉間敬香。
四方三拜,一支一支地分彆插入香爐。
她透過香火嫋繞的煙,望著台階後的聖像,似乎是看到了十七歲的他們跪在蒲團上,一樣的狼狽,一樣的不堪,雨血一樣的交混。
那時她抬頭向上看去,對著慈悲眉眼,她隻覺得當時的他們渺小又心比天高。
月今殊跟在老僧身後,他在引導她還願。